——山東省壽光市臺頭鎮嚴重污染問題調查
在保護環境成為基本國策,全國各地都在大力轉變發展觀念和發展方式的時候,山東省壽光市臺頭鎮不僅以租代征占用耕地,而且當地高污染高耗能項目已造成了一系列經濟和社會問題。
中國質量萬里行
文/ 劉凱 段章民 本刊記者 張增臣
山東省壽光市臺頭鎮,是目前中國最大的建筑防水材料產業基地,大大小小的防水材料企業多達200余家,最近幾年該鎮又在著力發展輪胎制造業、小造紙。目前已有60余家輪胎企業和20多家造紙廠在此落戶。據壽光市統計數據顯示,以上三大行業每年銷售收入超過40億元,臺頭鎮90%的財政收入來源于此。建筑防水業和輪胎制造業、小造紙在拉動臺頭鎮地方經濟快速發展,推高GDP讓其躋身工業強鎮行列的同時,也造成日益嚴重的污染問題。
最近本刊就不斷接到臺頭鎮居民的投訴,一再反映該鎮工業污染已經到了當地百姓無法忍受的地步。接到投訴后本刊記者第一時間趕到了污染現場。在當地百姓的積極配合下,記者很快就掌握了臺頭污染問題的全貌。
違規興建鄉鎮工業園
中國質量萬里行記者抵達臺頭鎮后首先接觸到的該鎮居民是臺頭村出租車司機陳小龍。在他和記者的攀談過程中,記者了解到臺頭鎮幾乎所有企業都集中在臺頭工業園,由鎮政府直接管理。據他回憶臺頭工業園已有近20年的歷史,一直在大張旗鼓的對外招商。然而記者登陸中國開發區網,在國家發改委、國土資源部、建設部聯合公布的《中國開發區審核公告目錄》里沒有找到有關臺頭工業園的任何信息。仔細查看網站上的相關信息,記者才明白原來國家2003年大規模清理整頓開發區時,已經取締了所有鄉鎮一級開發區和工業園。也就是說現在臺頭工業園不可能獲得國家的審批手續,它的存在本身就是個問題。
另據臺頭鎮北臺頭村一名不愿透露姓名的村干部反映,臺頭鎮上防水材料廠、輪胎廠、造紙廠占用的土地,絕大多數都是耕地。而且都是以每年一畝1000元和1500元的價格從村民那里租來的。總共涉及十幾個村莊,累計近萬畝。他在任期間,北臺頭村就有千畝良田被先后租用,現在該村人均不到一畝地。因為占用土地的各家企業效益有好有壞,占地補償款發放也成了問題。像宏源防水公司、弘宇防水公司等規模大、效益好的企業每年的占地補償款,勉強能夠到位。但諸如海王防水、雙鑫防水之類作坊式企業信譽則比較差,租地補償款一拖就是兩三年。正因如此,很多失地村民的生活水平一落千丈。
污染“噩夢”
記者記得還沒走進臺頭鎮駐地的時候,刺鼻氣味就撲面而來。在臺頭中心路十字路口下車時,周圍防水材料廠和輪胎廠不斷釋放的廢氣迫使記者不得不掩住口鼻。在如此惡劣的空氣環境中,路口旁邊巨型廣告牌上“落實科學發展觀,建設和諧新臺頭”的口號顯得格外刺眼。
了解完占地情況,記者來到臺頭鎮大坨村東南的一片麥地旁,正在麥地里打農藥的某化工廠負責人鄭先生見記者來訪,就該地的空氣污染問題主動上前透露說:“防水材料業和輪胎業還有造紙業都是高污染高耗能行業。不加限制的發展這些產業,空氣污染根本無法避免。因為臺頭遠離城市,壽光環保局和鎮政府疏于管理。各家企業都在肆無忌憚排放黑煙和廢氣。十幾年來我們這里的空氣一直遭受重度污染。而且隨著更多污染企業的投產,空氣環境還在惡化。臺頭鎮的刺鼻氣體大多都是防水材料廠在生產app、sbs、丙綸、瀝青、油氈等防水產品過程中排放出來的。”
“這些防水材料廠煙囪里冒出的黑煙主要成分是粉煤灰和其他工業粉塵。這些污染工廠一開工,空氣里到處漂浮這些東西。在這樣環境里我們擤出的鼻涕都是灰黑色的。我在地里干活,用不了多長時間渾身上下都會沾滿灰塵。”北洋頭村一位退休的李姓村干部站在麥叢中,手指著南邊不遠處弘宇防水有限公司正在冒黑煙的煙囪,也無奈的向記者訴說這里的空氣污染。他還告訴記者,麥穗麥稈上也落滿煤灰和粉塵,但因他們體積微小看不清楚。為了直觀的說明這一點,他走出麥田挽起褲子讓記者看他的小腿,記者俯下身看到李義寬盡管穿著秋褲,但小腿上還是沾了一層煤灰。不時滾落的汗水則在他布滿灰塵的臉頰上沖出一道道“溝壑”。
在他身旁看車的一位女村民,接過話題告訴記者臺頭鎮的空氣污染白天稍差些。一過晚上八點,鎮上的所有防水材料廠都會開足馬力投入生產。大量的廢氣和粉塵,集中排放到空氣中,一到這時屋子外面很難站住人。因為空氣污染嚴重,臺頭鎮的大部分村莊一年到頭都不敢開窗戶。她還建議記者,在臺頭鎮上住一晚,親身體會一下該地空氣污染的可怕程度。時值黃昏,記者看到各家防水材料企業,都不迫不及待提前進入夜班狀態,一根根高聳的煙囪先后冒出了滾滾濃煙,整個臺頭鎮一時之間都被籠罩在灰黑色的煙霧之中。一陣緊似一陣的酸臭氣味熏得記者不住的咳嗽。
調查中記者發現臺頭鎮空氣污染加劇的同時,該地的水污染問題也日益凸現出來。中國質量萬里行記者看到在弘宇防水材料廠北墻外的農田灌溉渠里流淌的都是灰色和黑色并且散發著惡臭的污水。而灌溉渠里的污水大多源自弘宇防水材料公司北墻外的一條南北向的排污溝。排污溝的源頭是該公司北墻外一個圓形的排污口。
據前面北洋頭村那位退休村干部介紹,宏源防水材料公司以西所有防水企業產生的污水都順著臺頭鎮西邊一條排污溝流進了大坨村南的一個大土坑。順著他指引的方向,記者很快就找到了這個地方。站在水坑邊上記者看到它的面積超過一個足球場,里面灌滿了深灰色的污水足有十幾米深,污水表面漂著一層五顏六色的油花。不斷散發出的惡臭,熏得記者頭暈目眩,險些掉入水中。
就在此處,記者看到了大為不解的一幕:大坨村民正在抽取污水坑的水灌溉即將成熟的小麥。污水順著塑料管道流進麥地,泛著厚厚一層白沫。放眼望去流動的白色,成了田野的底色。
此時有兩名看水泵的年輕村民從記者身邊走過。記者便向其詢問大坨村民用污水灌溉麥田的原因。其中一位名叫鄭剛的村民,告訴記者:“鎮上的防水材料廠亂排污水。灌溉渠受到污染,沒法用了。村里沒法統一調水澆地。我們村的水井本來就少而且都是個人挖的,像我家這樣沒井的農戶要想用井水得排老長的號。往往是好不容易輪到我家了水井也抽干了。為圖省事,和我家情況差不多的農戶干脆抽這個污水坑的水澆地。到現在都用了好幾年了。”鄭剛的哥哥對用污水澆地的事也有一肚子話說。他告訴記者:“聽說防水材料廠的污水有大量有毒化學成分。除了污染灌溉渠,村北的織女河也遭到了嚴重污染。十里八鄉已經找不到干凈的地表水了。井水指望不上,用污水澆地這也是沒有辦法的辦法。只不過我們都不吃自己種的糧食,村民的糧食都是從外地買的。”
大坨村一名孫姓的老年村民也就該地水污染上前插話說,因為眾多的防水材料廠常年排放污水,臺頭鎮的地下水也遭到污染。淺層地下水人畜已經不能飲用。現在臺頭鎮上的絕大數村莊喝的都是一百多米的深井水。因為離污染企業近,北臺頭、北洋頭、大坨、小坨幾個村莊的深井水質也受到影響,七八年前就開始變渾而且有股油氈一樣的氣味。因為污染嚴重,臺頭鎮周邊糧食產量下降明顯。以小麥為例,十年前畝產平均一千多斤,現在只有六百斤左右。更為嚴重情況是離污染企業最近的地塊,小麥玉米等農作物連續多年都不抽穗結果。承包這類地的村民損失最大,但污染企業至今也沒有給予他們任何補償。該孫姓村民還提醒記者,看一看遠處北洋頭小學西邊的幾座荒廢的蔬菜大棚。據他講,壽光是蔬菜之鄉,以前臺頭鎮也有很多人從事蔬菜種植,其中北洋頭村規模最大。后來由于污染加劇蔬菜沒法正常生長,菜農被迫轉行,該村的蔬菜大棚因此都成了“廢墟”。
癌癥成為流行病
“我們小坨村只有一千來口人。不知是不是和污染有關系,這些年村里得怪病的越來越多。去年我們村有12個人得癌癥去世,從今年春節到現在村里死了4個人,死因都是癌癥。”記者走進小坨村,了解臺頭鎮居民健康現狀時,該村一位鄭姓的村民如是說。
除此之外他還向記者透露,小坨村癌癥患病人數在激增,年輕病號占了大多數,其中以肺癌、食道癌、肝癌、胃癌為主,他的姐夫去年就是因肺癌去世的,終年只有37歲。
另據多名小坨村民證實,臺頭鎮其他村莊近些年癌癥發病情況與小坨村相類似。另據記者了解,在臺頭鎮除了癌癥高發不退,得腦血栓、偏癱、白血病等疾病的人,也越來越多。而且是距離防水材料企業越近的村莊,發病情況越嚴重。對于這些疾病的誘因,村民們眾說紛紜,有人說是空氣污染導致的,有人說地下水有問題。記者舀了瓢小坨村民剛打上來的井水,看到水體渾濁,仔細聞一聞有股難以形容的怪味,喝到嘴里苦澀難咽。
“逃離”臺頭
按照村民的建議,記者到距離宏源防水和弘宇防水兩處最大空氣污染源比較近的西苑賓館登記住下。盡管此時已經進入夏天,但記者透過賓館房間窗戶看到門前的中心路上始終空空蕩蕩,偶爾經過的行人也是眉頭緊皺,腳步匆匆。晚上十點左右記者強忍著刺鼻的氣味,到宏源防水和弘宇防水兩家企業門前走了一遭。發現鋪天蓋地混為一體的煙塵和廢氣四處飄蕩,在路燈照耀下顯得格外猙獰恐怖。此間記者前后堅持了不到二十分鐘身體便有了強烈反應。跑回賓館,無孔不入的煙塵廢氣也穿過賓館房間密閉的兩層窗戶尾隨而至,熏得記者干嘔不止一夜沒合眼。迫于無奈第二天一大早記者以最快的速度“逃離”了臺頭鎮。
鎮政府官員推卸責任
趕回單位的途中,記者在電話中采訪了臺頭鎮政府的工作人員。對于記者提出的幾個問題:一、臺頭工業園是哪級政府審批的?二、工業園企業占用的土地都是租用,涉嫌“以租代征”,鎮政府作何解釋?三、臺頭工業園有沒有通過環保局的環境評審,工業園內的數百家企業有沒有通過環境評審?四、對于臺頭鎮現在嚴重的空氣污染和水污染,臺頭鎮是如何治理的?辦公室工作人員竟然一問三不知,只是機械地告訴記者他們盡快會向領導轉達。
由于遲遲沒有收到臺頭鎮方面的書面答復,本文刊發之前記者曾對該鎮政府做過一次電話回訪。接聽電話的是一位姓季的干部。有關工業園的問題,在電話里他不承認存在臺頭工業園,只是說臺頭鎮的防水和輪胎企業都是自發形成的。記者反問:“那為什么鎮上的企業對外宣傳的廠址都是臺頭工業園?”季姓干部有些慌張的回答:“以前有過。”隨即岔開了這一問題。記者又問:“鎮上企業占用的耕地都系以租代征,這是國家法律所嚴格禁止的,請問你們作何解釋?”季姓干部:“我來臺頭鎮工作的時間不長。以前企業租地問題都是歷史原因形成的,只能這樣了。不過我來臺頭鎮工作以后建的企業有用地手續。”記者:“你是說都有用地手續嗎?”季姓干部:“規模大的都有,小企業不好說。”記者:“你所說的手續是國家征地手續?”季姓干部:“對。”記者:“都是哪幾家企業有手續?”季姓干部:“不清楚你問國土所吧。”記者:“對于你們鎮上出現的違規用地問題,鎮政府有沒有責任?”季姓干部:“土地的事情以前鎮上有管理權,現在都歸國土所管,他們是垂直管理,鎮政府管不著。所以土地問題和鎮政府沒有任何關系。但是出了問題上面往往還得找我們的麻煩,工作太難做了。”
記者:“你們的防水材料和輪胎企業都有環評手續嗎?”季姓干部:“規模大的有,小企業沒有。”記者:“對于臺頭鎮的空氣與水污染,臺頭鎮是怎么治理的?”季姓干部:“臺頭的防水材料和輪胎行業只產生空氣污染,根本不產生廢水。小造紙已經全部停產了,不存在水污染問題。至于怎么治理,我們鎮的污水處理廠快投產了就建在鎮北面專門處理工業污水。”記者:“你說防水材料廠不產生水污染,那弘宇防水材料廠后面排水溝和大窯村南大池塘里的污水是誰排的?”面對記者質問,季姓干部竟然說臺頭鎮沒有叫弘宇的防水企業。而且固執地告訴記者,他整天在臺頭轉來轉去不會搞錯。
記者一再提醒他有照片為證和讓他上企業網站看看。他還是堅持己見,一不承認水污染,二不承認弘宇防水材料廠的存在。后來記者在電話里聽他身邊的工作人員在一旁說了些什么,季姓干部才不得不改口說弘宇的事他會再調查。除此之外他還告訴企業污染的事主要是環保局管,鎮政府也不負什么責任。最后記者問他的言論是否只代表自己,季姓干部很干脆說他完全代表臺頭鎮委鎮政府。
針對電話回訪中了解到的有關情況,記者分別致電壽光市國土局,壽光市政府辦,壽光市環保局,逐一進行了核實。
對于臺頭鎮出現的以租代征占用耕地問題,壽光市國土資源局辦公室工作人員向記者表示出現土地違法問題,應當具體情況具體分析,國家有健全的法律制度,該是誰的責任無論他怎么說都推卸不了,所以臺頭鎮政府干部有關土地問題不承擔任何責任的言論是錯誤的。
記者提及臺頭鎮最近幾年興建的防水材料企業有沒有征地手續的問題,得到的回復是臺頭鎮防水材料、小輪胎制造企業大多是臺頭本地村民投資興建的,租地手續都是企業主和本村村委會簽的。基本沒有取得正規的征地批文。
為了查清臺頭鎮宏源、宇虹、弘宇、澤源等幾家大型防水材料企業是否具備環評手續的問題,記者登陸了國家環境保護部、山東省環保廳、濰坊市環保局、壽光市環保局網站,均未查詢到有關這些企業環境評價的任何信息。臺頭鎮建設污水處理廠的真實性也令人質疑。因為壽光市政府辦公室工作人員曾向記者表示,他們從未聽說有這么個項目。
壽光市環保局環境管理科只是聽說有此項目,到底有沒有開工,建設到何種程度了他們也不清楚。
在對曾經接受過采訪的臺頭鎮多位村民進行電話回訪時,他們都很肯定的告訴記者“臺頭鎮建設污水處理廠這是沒影的事”。臺頭鎮政府在污染問題上是否也如季姓干部所言沒有責任呢?
壽光環保局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干部聽完記者轉述,既好氣又好笑的揶揄道:“作為國家一級建制政府機關,這事沒責任那事和他沒關系,那要臺頭鎮政府還有什么用!”
中國質量萬里行將繼續追蹤報道。
短評
保護農民的環境利益
城鄉收入和生活水平歷來有差別,但農村的自然風光和新鮮空氣讓城里人羨慕。然而這種情況正在發生變化:在大中城市環境治理力度不斷加大的同時,本來應該留住青山綠水、生態環境優越于城市的農村,環境卻在急劇惡化。如果不抓緊治理,“癌癥高發村”有可能會越來越多。
為什么城市環境上去了而農村環境下去了呢?“法制不健全、部門職能分割、污染企業也要生存”等,往往成為有關部門農村治污不落實的借口。實際上,有關部門和企業對此沒有切膚之痛是重要原因。如果臭水溝在有關部門門口,他們絕不會視而不見;問題出在農村,他們就沒有解決問題的緊迫感。
另一方面,鄉鎮干部的政績觀存在偏差是農村污染加劇的原因之一。干部任期內出成績,要靠經濟發展;環境出點“小問題”,群眾不滿意,并不影響他們升官。村干部的帶頭作用不夠也是重要原因。農民要保護環境,村干部不熱心,因為他們家不住在被污染的河邊。農民自己拿不出錢來治污,在環保上也缺少自律。這些因素使得農村環境一旦遭受污染,治理起來難度比城市大得多。
實際上,在大多數地方,農村污染還不是不治之癥。當地政府和有關部門只要與農民換位思考,把農村環保當自家事,就能夠采取有力措施,把污染問題一個一個解決掉,這就要求地方政府一是站在農民的立場上,不怕得罪污染企業;二是讓污染者當一次被污染者,體會農民疾苦;而最關鍵的,是政府有無整改的決心和誠意。(簡易)